他眼里只有我的肤色——前美国陆军少将与《外交政策》的访谈

乔治·弗洛伊德之死引发的骚乱日益蔓延,并引发了共和党建制派与总统间的矛盾。国防部长吉姆·马蒂斯(Jim Mattis)日前宣布辞职,还在《大西洋月刊》上登载了一则声明:唐纳德·特朗普是我有生之年见到的第一位不去团结美国人民的总统,甚至连假装尝试都不愿意,相反,他试图分裂我们。

特朗普立刻给出了有力回击,称自己和奥巴马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都有幸解雇了马蒂斯——这个世界上最被高估的将军。他还说马蒂斯是“疯狗”。

特朗普希望军队能出动直至骚乱,但军方显然不愿背人民这口锅,前参谋长联席会议主席、海军上将迈克·马伦(Mike Mullen)曾谴责利用军队支持总统的政治行为,称总统“暴露了他对这个国家和平抗议权利的蔑视”。对于特朗普打算动用《反叛乱法案》派出军人解决暴乱,现任美国国防部长埃斯珀(Mark Esper)也表示了反对。

蔓延全美的骚乱也再度揭开了美国社会就为根除的种族对立顽疾,日前已退役的美国陆军二星少将达纳·皮塔德(Dana Pittard)接受了《外交政策》杂志的采访,作为一位黑人军官,皮塔德回顾其在漫长的军旅生涯中,如何抗争美国军方以及警察机关内部的机构性种族主义(institutional racism)。

达纳曾和一位白人同学一同远赴德国,结果他的长官将白人同学任命为坦克连的负责人,而让达纳去搞后勤工作——尽管达纳的经验更丰富,而且长官是第一次见到他们。某天夜里,达纳和同事一起乘坐大巴参加一场活动,一位同事开玩笑说:达纳,快笑一笑,不然都看不见你了。

达纳·J·H·皮塔德(Dana·J·H·Pittard)于1981年毕业于美国西点军校。在其近30年的军旅生涯中,皮塔德一路奋进,是为数不多能够晋升为二星少将甚至更高军衔的非裔美国人之一。

他曾参与过伊拉克战争,获得过四枚铜星勋章和许多其他的功勋奖章,也曾被安排驻扎科索沃地区。皮塔德曾任美国前总统比尔·克林顿(Bill Clinton)的军事助手,协助携带“核足球”,即放置用于下令核战争指令便携通信设备的公文包。他还曾获得过道格拉斯·麦克阿瑟领导能力奖(Douglas MacArthur Leadership Award)。

皮塔德曾作为美军中东行动副指挥官,负责伊拉克部队的训练管理。他也曾任美军伊拉克迪亚拉省第一步兵旅指挥官兼美籍上尉Humayun Khan麾下的高级军官。Humayun Khan上尉于2004年6月因袭击而身亡。

其后,在2016年的美国总统竞选中,这名上尉的名字又再次回到聚光灯下。时任美国总统候选人特朗普大肆嘲讽Humayun Khan上尉的父母。

本周,特朗普向群众发出警告,威胁将向美国各大城市派遣军队。对此,皮塔德接受《外交政策》杂志(Foreign Policy)的专访,谈到了这次、军队政治化以及机构性种族主义等问题。他表示,种族主义一直困扰着他的整个军旅生涯,并且仍然在对美国人民生活的方方面面造成恶性影响。基于篇幅限制以及表达清晰的考量,本文对采访内容进行了一定的编辑整合。

《外交政策》:对于埃斯珀部长本周三发表声明反对动用《叛乱法》,即不同意出动军队来制止国内骚乱,对此你有什么看法?

达纳·皮塔德:我同意他的说法,他试图在当前严峻的形势下退后一步。在某些特定情况下,我们确实会与各州州长协商动用《叛乱法》。但现在还没到那个时候。现在的情况是,警力执法部门完全可以应对。顺带说一句,国民警卫队的训练内容就是如何应对内部骚乱。

《外交政策》:你刚才也有提到,警察暴力执法,歧视少数族裔,尤其是非裔美国人的历史由来已久。自密苏里州弗格森事件过去已有五年多时间,现在这样的问题又再次出现,对此你怎么看呢?

达纳·皮塔德:弗格森事件发生的时候我也十分关注。那时还是2014年的夏天,我正在巴格达领导对抗ISIS的首次军事行动。美国的种族歧视问题太大、涉及人群太广,我也不知道从何开始谈起。军方不过是美国社会的一个缩影。

拿种族歧视来说,军队内部也好不到哪去。不论是军队、警力还是企业,种族问题的情况都类似。我们的国家与社会到底如何看待我们不同肤色公民生命的价值?我认为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只是“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也不只是关乎警察暴力执法的问题。

我曾服役于TRADOC(美国陆军训练与条令司令部)位于弗吉尼亚州门罗堡(Fort Monroe)的总部。那时候,我几乎每天上午都会路过门罗堡的一处历史地标,即1619年第一艘奴隶船登陆的地点。有时候我会停下来想:实际上,自400年前美国人来到这片大陆的时候,我们就一直在应对各种种族问题。

《外交政策》:确实,非裔美国人在军队中面对的种族歧视,可以追溯到独立战争时期华盛顿将军限制军队内部黑人人数比例;南北战争时期,黑人士兵比白人士兵的权利更少,薪酬更低;二战后,成功击退敌人的黑人士兵荣归故里又得面对吉姆克劳种族隔离法。你在晋升的过程中有遭遇过的种族歧视吗?

达纳·皮塔德:那必须的,我从少尉晋升至中校的这一阶段,和许多非洲裔美国同胞一样遭遇了各种各样的种族歧视。我还记得80年代的时候,我服役于美国陆军第11装甲骑兵团,人们都觉得一名非洲裔军官肯定没有能力指挥好一只装甲部队(装甲部队里有包括艾布拉姆斯坦克,M2步兵战车和迫击炮部队等)。大家觉得,太复杂了,非洲裔肯定做不来。就好像十几年前大家都说NFL的黑人球员打不好四分卫一样。

当时,我是第二个被任命为第11装甲骑兵团装甲部队指挥官的有色人种。我记得当时我和一名西点毕业的白人同学同时抵达德国法兰克福机场,我俩升上上尉都有4年时间。我们坐了三个小时大巴去位于德国巴特基辛根的首个驻扎点。在路上,我同学和我说,他升到尉官衔级后出任的第一个职位是防空军官,他担心对于坦克部队的管理没什么经验。我告诉他,因为我担任装甲部队军官有4年多时间,比较有经验,等到了驻地之后我会给他关于坦克部队管理的一些建议。

结果我们到了之后,新任中队长官把白人同学叫到办公室,我只能安静地等在外边。大概30分钟之后他们出来了。长官宣布我这个白人同学将会在未来数周内接管一支坦克连。我心想这可太好了,我经验这么丰富,应该很快也可以接手一支部队。说完之后,长官就径直走回了办公室,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之后,他的秘书走回办公室询问:“长官好!还有另一个人在外边,他的军衔也是上尉。”接着,他走到门口不屑地说到:“那你就当我的后勤官吧。你跟着现在的S4(军营后勤官)干,看看你能干的咋样。”因为我当时的军衔也有上尉级,所以也够胆去质疑他:“长官,现任S4不只是一名中尉吗?”他很快地回嘴,“他可是一名优秀的中尉,你能从他那学到不少东西,皮塔德上尉!”

这是1985年10月发生的事情。之后我又陆陆续续地看到很多白人上尉来到这里,接手成为部队长官。毫无疑问,受任于这个种族主义者麾下,我可能永远也没法指挥自己的部队了。

直到1986年,这名中队长官离任,新的中队长官兼团长,托马.E.怀特(Thomas.E.White)上校接任,我才正式成为一只装甲部队的指挥官。我想,如果不是因为那个种族主义长官,我早就是三只直属连的指挥官了。

之后,在1990年2月,我从约翰·沙利卡什维利上校(John Shalikashvili)在全欧洲麾下30万名士兵中脱颖而出,成为最杰出的年轻军官,荣获麦克阿瑟领导能力奖。在他当着全欧洲所有美国高级军官的面将奖章别在我胸前时,他问到:“皮塔德上尉,你有什么话想说吗?”“是的。”我说道,“我希望之前的那个中队长官能看到现在这一幕。”

在某种程度上,我为他和其他类似的军方领导者感到遗憾。正是因为他们的种族筛选标准,使得他们的队伍无法吸纳英才——因为他只看到了我的肤色。

此后,当我在第11装甲兵团待满一年的时候,又发生了一件事情。那天晚上我们离开总部,我领着妻子,其他军官也带着他们的配偶一同乘大巴去参加一场正式活动。夜晚很黑,在车上突然有个人这么说:“达纳,快笑一笑,不然都看不见你了。”

显然,这是个种族歧视的玩笑,但车上其他人都大笑了起来。讲笑话的人是部队里的一名少校。他的军衔比我高。等到了目的地下车之后,我把他带到一边质询他,一起还有我们的中队长官。我问他:“你为什么要当着我妻子还有所有军官的面开这种玩笑?”他怯懦地给我道了歉。但是这件事发生之后,他也并未受到任何处罚。

还有一件事情,发生在一名旅长的家里。我们所有同辈军官在他家里做客,他家的客厅墙上赫然挂着内森·贝福德·福瑞斯特(Nathan Bedford Forrest)的画像——美国南北战争时期的南方联盟将领,他曾命令他的部队杀光那些投降的黑人士兵。战后,他参与创立了3K党。

我私下里向旅长提了这件事。他特别生气,仅仅只是因为我向他提了这件事。不过最后,他还是答应把那副画拿了下来。我知道我去找他说那些话可能需要付出些代价。好在最后这并没有影响我的职业生涯。

达纳·皮塔德:我家里每个人几乎都在军队工作,所以我的生活中确实要一直去处理与种族歧视相关的问题。但是,当我的军衔高了之后,这些冲突也就不那么直接了。比如升为上校和旅长后,我印象中好像就没怎么遇过种族歧视。那时候我特别忙,被调遣到海外的时候也没怎么发生过这些问题。

但在日常生活中我还是或多或少地会感觉到歧视,比如当我走进一家杂货店的时候,店员总是以不同的态度对待我。我担心我的两个儿子,我担心这个社会是否会因为他们的肤色就认为他们生命的价值没有白人来得重要。

《外交政策》:当你得知George Floyd事件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呢?

达纳·皮塔德:这是一起谋杀。但到现在,问题不仅仅只是警察暴力执法,而是我们国家的机构性种族主义。现在是时候改变了,现在是时候停止种族歧视了,现在是时候去做些事情了,比如立法修正。

立法上,我们可以效仿修订《选举权法》。每个美国公民的投票权都不应受到任何形式的侵犯。我们现在的投票系统仍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如果一个公司里有50到100名高管,而这些高管没有一个有色人种,这种情况正常吗?

我不是说要设置某种肤色比例份额,但我们是否可以制定政策来鼓励美国企业的管理层及董事会去拥抱更多的包容性和多样性呢?比如税收优惠等。另外,我们国家那些落后地区的教育条件也需要提升。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但是,所有这些都需要那些在乎美国、具有同理心的各层领导人以及各方专业人士一同采取行动,做出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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