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博会的到来对城市来说意味着什么?

实验电影制片人达拉·弗里德曼(Dara Friedman)回忆起1992年夏天的那个时刻,当时她与男友、如今的丈夫雕塑家马克·汉德福斯(Mark Handforth)已经计划好从伦敦前往海外发展。达拉表示:“我们都23岁,刚从艺术学校毕业。”“我们可以去哪里呢?花费不能太高,我们又能够开启自己的艺术生涯?” 他们给出的答案当时看来不太靠谱,那就是迈阿密,一座被艺术界视为文化荒漠的城市。

迈阿密已经不仅仅是人们眼中的热带度假胜地。第21届巴塞尔艺术博览会迈阿密海滩展会于去年12月初对公众开放,在迈阿密海滩会议中心的展位汇聚了277家画廊。除了多如繁星的画廊,卫星展、快闪展览以及声势浩大的艺术主题品牌推广活动在迈阿密各地层出不穷。这场盛会吸引了来自世界各地的财大气粗的艺术收藏家、交易商以及策展人。

所有这些艺术活动都被当地商会纳入迈阿密艺术周的名下,然而,几乎每个参与其中的人都会简单地称之为巴塞尔艺术博览会。借着巴塞尔艺术博览会的聚光灯,迈阿密催生出一整年的艺术活动,将本土人才推上国际舞台,吸引当地乃至外地人的关注。

迈阿密已经跻身全球艺术和文化名城的行列。巴黎、伦敦和纽约——同样是大型艺术博览会的举办地——凭借着它们赫赫有名的博物馆以及对艺术数百年的长久投入,抢先一步迈入了这一精英俱乐部。其他最近开始举办艺术博览会的城市,包括香港和首尔,都是这个派对的新成员。

但没有一个城市的出场秀能像迈阿密这般引人注目。在许多人看来,这座城市最近已经超越芝加哥,成为美国第三大艺术之都,仅次于洛杉矶和纽约。伴随着这种转变,以往的低收入社区充斥着新建的博物馆和画廊,人们对艺术推动的士绅化予以指责,并担心后巴塞尔艺术博览会时期的增长难以维系。

与此同时,迈阿密当地的生活开销飙升——《迈阿密先驱报》最近牵头的一项研究发现,自从2019年以来,一居室公寓的平均月租金上涨了80%,仅次于波士顿、旧金山和纽约的租金。

为什么选择在迈阿密做艺术?不如直接询问一下艺术家本人吧——马克·汉德福斯和达拉·弗里德曼、赫尔南·巴斯,与贾里德·麦格里夫。

这三组扎根在迈阿密的成功艺术家们与迈阿密作为艺术之城的成长史有着不同的联系:他们有些人的艺术生涯始于2002年首次巴塞尔艺术博览会之前,有的始于艺博会期间,而有的艺术生涯始于艺博会之后。阅读这些艺术家与迈阿密的故事,或许能够为我们回答“艺博会对一个城市来说意味着什么”的问题提供一些灵感。

1992年,当达拉·弗里德曼计划与汉德福斯“从艺术学校走向世界”时,日常开支是她最关心的问题。弗里德曼在佛罗里达州西棕榈滩以及德国长大,她渴望重返美国。那年春天,他们提前进行了一次考察,那次经历使她相信两人承担得起在迈阿密生活的日常开支。

“在纽约市的自动取款机上快速取现,限额是100美元,而在迈阿密则是20美元,”她解释说。迈阿密的电影和时尚行业提供许多打零工的机会,她曾经在迈阿密海滩的一栋装饰派艺术建筑里订了一套公寓,月租金为350美元。最棒的是,汉德福斯的母校斯莱德美术学院(UCL Slade School of Fine Art)为他提供了4000英镑的旅行补助,差不多相当于今天的1.1万美元)。“我记得自己当时想,‘我们能做到!’”

斯莱德学院的补助管理人员却不以为然,弗里德曼说:“当他们发现马克打算用旅行补助去迈阿密,便撤销了资助。他们说‘迈阿密不是座严肃的艺术城市’。他们认为我们该去巴黎或者柏林。但迈阿密?谨慎,再谨慎。”

30年后,弗里德曼夫妇安居在迈阿密椰林社区一栋绿树环抱的房子里,他们成为了“笑到了最后”的那群人之一。弗里德曼的短片热衷于看似平淡的生活中那些超脱尘俗的时刻,汉德福斯的街头雕塑及灯管雕塑则展现出她巧妙的设计。在两人的作品中,这座城市都是不可或缺的元素。两位艺术家的履历都令人艳羡,他们的作品或在博物馆展览,或得到公共艺术委员会的认可,或被私人藏家珍藏。

汉德福斯认为迈阿密是夫妇二人取得成功的关键。他透露,最早改变他对艺术看法的,是这座城市臭名昭著的飓风:“飓风不仅仅是将灯柱吹倒在街头,它还涉及到这种理念,就是在很短的时间内,所有看似坚固的东西可以突然间变得那样柔软。”

他还说,90年代低廉的租金使夫妇二人得以摆脱全职工作,把他们的艺术创作灵感付诸实践。当巴塞尔艺术博览会的大戏在迈阿密隆重登场,他们已经做好准备,从而充分利用进一步曝光的机会。

1996年,赫尔南·巴斯(Hernan Bas)从迈阿密的热门高中新世界艺术学校毕业,前往纽约的库珀联盟学院就读,当地围绕巴塞尔艺术博览会的热闹场面还远未出现。“迈阿密当时的艺术圈子很小,几乎可以说是不存在的,”巴斯回忆起那个时期,“你只是觉得若想在艺术领域有所建树,需要换个地方。”

然而,他只在库珀联盟学院呆了一个学期,就因为“旷课”被开除,他承认此事时难为情地笑了起来。“我们画裸体画,班里90%的孩子以前从未画过。而我从10年级开始就在新世界艺术学校画裸体画了。还有其他因素,比如我还太年轻。但总的来说,我当时已经受够了艺术院校。”

巴斯说,他的两个室友,也是来自迈阿密的艺术生,表面上对他表示同情。“但他俩后来告诉我,当我被库珀学院开除时,他们有过这样的对话,‘哦,他要回迈阿密了,这等于被判了死刑。现在他的艺术道路到此为止了。’”

赫尔南·巴斯在迈阿密海滩的巴斯博物馆布设他的展览“概念论者” (The Conceptualists)

事实并非如此。他如今可以说是这座城市最受青睐的画家,他那些流浪汉和公子哥的肖像画引来了评论家的赞誉,有着稳定的销售额——你要想方设法才能从他的画廊买到一幅画。需求仍然极其强劲,供应却很紧张。因此,巴斯的作品在拍卖会上经常能够以五六十万的价格卖出;2022年11月,一幅尺寸较大的画作在香港佳士得以1120万港元(约合140万美元)的价格售出。

弗雷德里克·斯尼策尔(Fredric Snitzer),巴斯的画廊经理人认为巴斯有着与生俱来的天赋——巴塞尔艺术博览会登陆迈阿密之前几年,他就已经开始展出自己的作品了,然而,是巴塞尔艺术博览会才使得巴斯从当地画家一跃成为全球知名人物。斯尼策尔说,“在我看来,赫尔南是巴塞尔艺术博览会的典型代表。

左:《概念艺术家 #2 (冰雕家:他专门雕刻能够容纳冰块的物体)》(2021)

右:《一个概念艺术家 #15 (基于表演,他与一群雇佣的演员住在待修缮的破败房屋中,并假装邪恶的神秘活动来煽动邻居)》(2022)

斯尼策尔透露,2001年至2002年初,迈阿密的顶级艺术收藏家就开始购买巴斯的作品,但巴塞尔艺术博览会“就像是火箭”,“因为如果以前只有少数人接触过他的作品,而现在则有成千上万的人来博览会上参观,说‘这个人是谁呀?他的画都卖完了吗?马上把我列入候补名单。’所以,还有规模更大的游戏在等着我们。”

巴斯的崛起也标志着一代人的突破。斯尼策尔在90年代初一举扬名——他展出了一批古巴流亡艺术家的作品,这些艺术家刚刚在迈阿密落脚,专注于反映卡斯特罗时代的古巴日常生活中的创伤,以及逃离古巴带来的痛苦失落。

但在1998年年底,当巴斯先生和几个志趣相投的年轻艺术家——内奥米·费舍尔(Naomi Fisher)、伯特·罗德里格斯(Bert Rodriguez)和香农·斯帕达罗(Shannon Spadaro)——在一次集体展览向斯尼策尔先生推介自己的时候,他们的观点可以说是全新的。“他们是迈阿密的孩子,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斯尼策先生解释说。“就算他们是古巴裔美国人,比如赫尔南,他们也不是出生在古巴。”他们的艺术正是反映了这种变化。

而“这种变化就是对迈阿密的回应”——由白天的电影布景以及沐浴着霓虹灯的夜生活构成的崭新的迈阿密。随之而来的便是1998年11月的“时尚问题:让皮肤看起来更年轻的四个简单步骤”展览,斯尼策尔解释说,这场展览“关于如何在时尚圈的阴影下成长,以及充斥着摄影与模特的南海滩对他们带来的影响”。

巴塞尔艺术博览会带来的淘金热心态使得年轻艺术家集体受到精神打击。巴斯也开始更多地待在底特律。“我不得不离开迈阿密和整个圈子,”他说。“这里存在的‘半竞争性’使我兴趣索然。”他回忆说,不断有收藏家和艺术顾问试图绕过经销商直接购买他的画作。他说:“巴塞尔艺术博览会刚刚来到迈阿密那几年,情况变得非常疯狂,不速之客们会来到工作室敲门。”“‘不,你不能就这么进来!走开!’”

巴斯现在已经回到迈阿密,并且一年到头都待在那里。他已经适应了市场的狂热状态,并且对此心存感激。“不可思议的是,迈阿密居然是花费最高的城市之一,”他说。“我还住在这里。我不讨厌它。但我的天,如果我负担不起开销的话……”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

密切关注巴塞尔艺术博览会本地影响力的,不仅仅是当地的艺术家们。远在旧金山湾区的贾里德·麦格里夫(Jared McGriff)也始终关注着这一切。他先是从事于金融行业,后来又在科技行业打拼将近20年,在主业之余挤出时间安静作画。

他的Instagram账号完美地展示了他的画作所能激发的让人着迷的神游状态——黑人生活的优雅场景使观者全情投入,揭示出更深的层次以及令人不安的叙事。然而,他的绘画作品在很大程度上隐藏在公众视野之外,直到2017年,他终于“拔掉了旧日生活的插头”,迁往迈阿密。

“我知道,我需要搬到一个周围的人都在创作的地方,”这位自学成才的艺术家说。参观巴塞尔艺术博览会使他接触到其卫星展普利兹姆展会(Prizm fair),该展会主要展出非洲艺术家以及散居海外的非裔艺术家们的作品。麦格里夫说,这些作品“让他对迈阿密黑人艺术创作社区的广度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迈阿密拥有完善的艺术机构网络,不仅让艺术家们感觉到有坚强的后盾,而且——至少与旧金山湾区相比——开销方面也在掌控之中。

艺术家贾里德·麦格里夫在迈阿密Spinello Projects画廊的屋顶上

他前往迈阿密后,当地的反应相当迅速。2019年,他在Spinello Projects画廊举办了个展,并引发了有影响力的收藏家购买他画作的热潮,随之而来的是在迈阿密Rubell博物馆和NSU艺术博物馆举办的大型展览。在今年的艺术周期间,他和一批当代艺术明星一起参加了Historic Hampton House博物馆举办的“给我庇护所”展览,这座隔离时代曾被列入绿皮书的酒店如今已被改造成一个文化中心。随着Spinello 画廊和另一家巴塞尔艺术博览会参展商洛杉矶Vielmetter画廊也展出了他的作品,麦格里夫似乎已经准备好延续他的上升势头。

“这一切发生的速度令我惊讶,”麦格里夫说。尽管基于他自己的经验,他语带讽刺地补充说,“一夜成名需要20年的时间。”

Emerson Dorsch画廊最初只是创始人无电梯公寓里的一个起居室展示空间,现在已占据着小海地社区的一个定制仓库,生意不错。该画廊经理伊贝特·亚涅斯·德尔·卡斯蒂略(Ibett Yanez del Castillo)说,新冠疫情期间富有的佛罗里达新居民的崛起带来了“新的眼光和收藏潜力,这无疑给我们注入了新的活力。”

然而,给她打电话的年轻艺术家不再是那些好奇于迁往南方的纽约人。而是画廊储备的那批本地才俊,他们为自己能否留在迈阿密感到苦恼。谈到迈阿密的市政官员时,她表示:“他们始终致力于推出全新的税率等级,这肯定会让工薪阶层的日子不好过。”

当地艺术界的几个区块都在呼吁重新关注住房问题。非营利组织Oolite Arts在其核心的工作室驻地项目中增加了住房补贴,希望能够树立榜样,而艺术收藏家兼房地产开发商克雷格·罗宾斯(Craig Robins)——将巴塞尔艺术博览会带到迈阿密的关键力量——在接受采访时表示,仅仅负担得起租金远远不够。

“政界领袖们能够而且应该做的一件大事,就是为所有权项目提供资金支持,”他坚持认为。然而,到目前为止,就像应对海平面上升的计划一样,人们很难就这样一个全面的项目达成一致意见,自然也就不会提供资金支持。

“我觉得我们正处在过渡时期,”艺术家弗里德曼说。“人们都对迈阿密的不成熟嗤之以鼻,但这座城市的艺术界早就不是新生儿了。那么,步入中年以后,它又会做些什么呢?这里是迈阿密,所以它会去健身房,做个拉皮手术,买辆豪车。然后或许会找个时间反省一下。或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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